清明节将至,梦里又出现了家乡的那片松树林。
松林在村子北面佛子岭向阳的坡上,松树高大繁茂,苍翠挺拔,粗壮的树干上布满灰褐色的树皮,疙疙瘩瘩,似鱼鳞片片,又像咖色“小菠萝”,每一块都深深地镌刻着岁月的沧桑。低矮的灌木丛中挂着跌落的松果,松果如椭圆形的峰塔,层层叠叠的花瓣刀刻般精美。细长的松毛铺满林地,软绵绵的,像小时候母亲亲手缝制的棉被,温软厚实。
春有百花秋望月,夏有凉风冬听雪。这片松林历经风雨,在四季更迭中傲然挺立。
冬天,当所有的树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时,只有松树紧紧扎根土里,用它翠绿的外衣遮风挡雪,坚强地和严冬抗争。那满地厚厚的松针,密密麻麻织成了母亲过冬的暖被。
我的母亲就长眠在那片松林里。
阳光穿过如伞的树冠,洒在母亲小小的泥房上,让她的春秋冬夏没有雷霆闪电,没有冰雪刀霜。
在那片松林里,母亲是安详的。
四十年前,这里只是一片黄土荒坡。生产队分地时,别人都嫌这几分地太瘦,不保水,不愿要,母亲却欢天喜地要下了,当年就种下了60多颗小松树苗。没曾想,这里后来成了母亲长眠的地方。
几十载光阴转瞬即逝,小松树茁壮成长,曾经的荒坡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,有几棵都超过了20米。然而,母亲却老了。四年前,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把母亲的生命夺走,父亲请人给母亲选坟地,最后选定了那块向阳的林地,于是,母亲就长久地守候在她亲手栽下的松树林下。她虽然离开我们开始了自己的天国之旅,但她始终没有走远,在坐西朝东的松林里,她远远地朝着家的方向、太阳升起的地方。
我只进过松林三次,第一次是母亲下葬后,家人去“扶山”,就是祭拜新坟。第二次是给母亲做“五七”,最后一次是母亲走的那一年的冬至,去上坟。一层薄薄的黄土,把母亲与我们分隔开,正如余光中诗里写的中年人的乡愁,母亲在里头,我们在外头。
冬至上坟那次,我和姐姐靠着松树眼泪汪汪不肯离去。我们知道,一走出这片林子,又把母亲一人孤零零地留下。看着坟前香烛一点点燃尽,我央求父亲带头改掉家族里女儿家清明节不能回家扫墓的旧风俗,让我和姐姐也能给母亲上坟。父亲答应了,透过泪光,我分明很清楚地看见他点了头。
可是,我依旧没有再给母亲上坟的机会。按照家族“三冬六社”的风俗,母亲离去的头三年,做子女的每年冬至和农历二月的“社日”都要回去给她扫墓。不巧的是,这三年正是抗击新冠疫情的艰难时刻,很多活动深受影响,包括两个节气回去给母亲扫墓一事,也不得不取消。
父亲后来依旧墨守成规,清明节不允许女儿回娘家扫墓。每年清明节前,他照例独自一人扛着铁铲,拿着镰刀,一点点把松林里那条小路砍干净,说是方便大家上坟时进出坦荡。其实那片松林里,有他的几个亲人,他的奶奶、父亲母亲和他一生挚爱的妻子。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强忍着内心的悲凉,一刀一刀、一锄一锄铲掉路旁的杂草荆棘。我只知道,他和松树一样,坚韧、刚强。
父亲,一直都在离母亲最近的地方守望着,只是我最想母亲时,思念却无处安放。
2023年春天,戒毒场所终于恢复正常勤务模式,我曾想偷偷到松林里给母亲上坟,和母亲说说心里话,可是大姑却劝我别坏了祖上规矩。她说,你是警察,在单位一切行动听指挥,在家也一样,如果擅自行动惹得父亲心里不快,那也是一种不孝,不如把思念藏在心底,努力做好母亲的女儿。
因而,这么多年我想念母亲时,梦里总是出现那片绿意盎然、高洁挺拔的松林,却始终寻不见母亲的微笑。
我脑子里依然清楚地记得当年送母亲上山后写下的几句诗,还有那一刻撕心裂肺的疼痛:中秋月暗失亲娘,山岗别母哭断肠。苍松连片无觅处,此后梦里泪沾裳。隔山隔水唤母归,梦醒总是夜茫茫。
我仍然不时回去看看老父亲。逐渐地,我又觉得母亲并没有离去,她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,继续着下一段旅程。我们必须好好地活着,珍惜当下,活出自我,活得正直善良,活得朴实坚强,那一定是母亲最美的愿望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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