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识米粉菌,是二十多年前那个雨润青山的四月天。
至今,我仍然记得第一次在先生老家尝米粉菌的情形。那天午饭时,婆婆将一个大汤碗端上桌,里面装满细长的像面条一样的东西,看起来有点像金针菇,闻起来一股清香,咬一口鲜嫩脆甜,入口细滑柔顺。先生告诉我,那叫米粉菌,长在土岭上,是桂林市灵川县定江一带丘陵特产。他答应饭后带我去岭上转悠,让我长长见识。
午饭后我们刚出门就偶遇族上大嫂,我兴奋地邀她同往。大嫂满脸不屑,撇着嘴说了一句:“连村话都不会讲,还晓得米粉菌?”她说完扭头就走,我听得一头雾水。平时婆家人都开玩笑说我不学讲村话不像村里人,可是我不明白大嫂为什么突然变得不冷不热、爱答不理。见我一脸不解,先生才告诉我,是因为半年前建房换地问题,大嫂和小叔子两家协商未果就成了仇人,这次是把气撒在我身上。
好在松林中初见米粉菌的兴奋与新奇,让我心生欢喜,心中的不快一扫而光。
米粉菌呈淡紫色,连片长在松树脚、小水沟边,有的隐藏在龙骨草丛里,一簇簇像珊瑚般密集成堆、高低不齐,身上覆盖着松针和细草叶。摘的时候非常小心,先得把米粉菌身上的松毛和草叶拣干净,再连根拔起,轻轻放到竹篮子里。米粉菌细长空心,一根根圆圆的长得像植物粗大的根须和没有伞盖的金针菇,又酷似桂林米粉,所以村民都叫它“米粉菌”。米粉菌不像其他野生菌一样有物种伴生,也不宜大棚培育,只能自然生长。据说六、七十年代的灵川长蛇岭一带漫山遍野都是,村民上山割茅草随便转一圈就摘得两大筐子,那个年代的米粉菌长得肥硕,味道纯、口感好。现在生活好了,家家户户用上了液化气、蜂窝煤,再也不用上山割茅,刺蓬、灌木和杂草比人还高,米粉菌估计已经淹没在厚厚的野草中。
米粉菌在阳光下不及时采摘就很快凋谢,我和先生行动迅速,不到半小时就摘了一大篮子。回来后,我理好一小篮拿去给大嫂。大嫂见我亲自送货上门,她一脸惊讶说:“噢哟,我们住村里,经常吃这个东西,哪好意思要你们城里人帮摘?”我大大咧咧地说:“大嫂,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摘的米粉菌,我老家没有,我还得向你请教怎么煮呢。”大嫂顿时有点不好意思,她赶忙放下手中的活,简单地教了我素炒、开汤和凉拌等三种烹饪方法,即用姜末、蒜蓉和切碎的红辣椒爆炒,还可用瘦肉、骨头熬汤煮着吃,也能焯水后凉拌,她说这些吃法才能保持米粉菌细嫩鲜甜的原味。
可等我转了一圈回来,大嫂又把那篮米粉菌送了过来。看到门槛上那篮米粉菌,我有了主意。
晚饭时分,我亲自下厨,用米粉菌煮了一碗瘦肉汤,撒上碧绿的葱花,小心翼翼地端到大嫂屋里。我笑吟吟地说:“大嫂,我按照你教的方法煮了米粉菌,你帮尝尝看我手艺怎样?”见我一脸真诚的样子,大嫂脸上也逐渐地挤出了些许微笑,她在我的坚持下终于拿起了筷子。
第二天清早,婆婆神秘兮兮地来找我,她说:“奇怪了,你大嫂大半年都不跟我们说话,今早怎么送来两大把青菜,还说是给你们带回市里吃的”。我和先生相视一笑,我知道,是我用诚意换回了她的真心。那一碗清甜的米粉菌,温暖了这人世间的凉薄……
从此后,我喜欢上了米粉菌春天的味道。每年清明节前后回老家时,我们总会抽空直奔村后那片松林摘米粉菌,每一次都会收获满满。
后来,这种宁静被喧嚣打破。先是村后修建绕城高速公路,接下来村里建了砖厂,丘陵被夷为平地,良田沃土变成一车车红砖往外运,浓烟迷漫了农舍,空气污染,水质变差,米粉菌也渐渐地少了。
那年过完清明,把婆婆接到市区跟我们生活后,我再也没有吃过米粉菌。
前年,婆婆老年痴呆症日益严重,她时而清醒,时而糊涂。临近清明节的一天,她吵着要吃米粉菌。同事给我出了个主意,叫我买金针菇剪掉菌伞,煮一碗瘦肉汤将就。我全部照做,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,让她开胃开心。结果,我万万没有想到,当我自信满满地把汤碗端到老人面前的时候,她夹起金针菇放到嘴里慢慢嚼,半天不做声。突然间却转过头,“扑”地一口将嘴里的东西全部吐到地板上,还顺势把汤碗泼洒了一地……
看着她浑浊、呆滞的眼光,还有梦游般的神态,我欲哭无泪。自从2020年春节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以来,她儿子参加封闭执勤,一去就是一个多月,早已错过了米粉菌的季节,哪里还能再寻家乡味道?我们戒毒所虽背靠青山,可是寻遍周边,仍然一无所获,无法满足老人的心愿。其实,我也明白,老人奢望的那碗野菌汤,定是装满了乡愁,绵延了相思。可是,有的路虽近犹远,很多时光我们已经回不去,就如同米粉菌从前的春天……
恰逢今日春分,春风含笑柳如烟,雨润山青菌飘香。我期待重回老家,那连片的米粉菌依然从松叶里探头探脑迎接我,许我一个最美的相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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